死比生让人学到更多

邹德浩

 

近几年,还没有那一位华人的去世在美国主流社会和亚裔社区引起如此大的震动,而《南京大屠杀》一书的作者张纯如最近不幸去世,却在北美大地产生了很大的反响。据不完全统计,美国有230多家报纸、电台、电视台播放了这一消息,这在近年是非常罕见的。

人们为什么对这位华裔女作家如此惋惜和哀悼,除了她的正义、勇敢、执着、求实的崇高精神以外,还有没有其它原因呢?记者在纽约从大量的悼念活动和文章中,仅摘记一小部分,以让国内的读者更多地了解这位值得人们永远怀念和尊敬的伟大女性。

11月9日,张纯如女士结束了自己36岁年轻的生命。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忍受着巨大的精神痛苦,却留给了我们整个民族一段难忘的记忆。凭借这一记忆,提醒更多的美国人、加拿大人和西方社会,让他们了解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在亚洲那块古老又多灾多难的土地上,中国人民和亚洲人民曾遭受过怎样的人间浩劫,又有着如何难以形容的刻骨铭心伤痛。而又因为这伤痛,使无数海外华人即使分散在世界各地,也能在一呼一吸之间感觉到彼此的血脉相联。张纯如让我们无法忘记我们是谁,我们来自哪里。

张纯如心目中的南京

张纯如(IRIS CHANG)是一个1968年3月28日生于美国新泽西州普林斯顿的美国籍女孩子。她的父母上世纪60年代从台湾迁移到美国中西部,她自己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是美国公民。她能说一口还算流利的中文,可是她不能阅读和书写中文。因为对于她来说,英语才是她的母语。

纯如,语出自《论语八佾篇》:“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如也,绎如也,以成。”纯如,意思是和谐美好。纯如,是一个中国血统女孩子的名字,是我华夏同族,是我们的同胞,是千千万万人都不会认错和忘怀的那个美丽的华裔女性。

可以从“纯如”这个名字里嚼出不同的滋味来:语出《论语》,那是父母思念故国的苦涩;含义美好,那是父母美好寄托的香甜;本意和谐,那是父母对不能融入美国族群担忧的酸楚。因此,生在美国的张纯如会说中文。在谈话中,经常会提到遥远的1937年,在大洋彼岸一个叫南京的大城,在那一年那一城发生了些什么?有关她的祖父如何逃离那座人间地狱般的烈火熔城,有关滔滔长江水如何在一夜之间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没有证据表明张纯如和她的父母看过黑人作家哈利所写的家史小说《根》,是否看过书里的这句话: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是从哪儿来的。但是,张纯如的确在学校图书馆里找过,找英文历史书里关于1937年南京发生的那场血腥灾难,那些被她父母重复过不知多少次的情景。可是她失望了,没有1937年,也没有南京,更没有红色的江水。

如果这些事情不曾真的发生过,那么所有父母讲述的关于中国的一切究竟是事实还是凭空想象?于是,中国就成为一种虚幻的概念。没有1937年,没有南京,没有中国,世界上也就没有张纯如。没有根的人,连名字都会丢失掉。

1994年12月,当张纯如在加州硅谷圣荷西郊区的库帕提诺,生平第一次看到南京大屠杀的黑色照片时,感觉到了无比的愤怒,这种情感的强烈程度大大超过了张纯如所能产生的情感烈度。的确有南京,的确存在大屠杀,但是为什么有人否认它,而且在所有的英文非小说类书籍里,在屠杀发生后近60年居然没有一本提及这段本不应该被遗忘的历史。

各种资料触目惊心

约翰.拉贝,德国纳粹党员,从1937年9月开始,一直到1938年4月为止,拉贝先生被选为南京国际安全区主席,主持安全区难民的保护工作,这段时间正是南京大屠杀发生的时期。他从日军的刺刀下救下了25万中国人的生命。作为侵华日军大屠杀的见证人,他的日记详细记录了500多起惨案。张纯如女士为撰写关于《南京大屠杀》的书收集资料,“纪念南京大屠杀受难同胞联合会”通过她与拉贝的孙女赖因哈特夫人取得联系,进行了跨越大西洋的寻觅,终于使屠城血证《拉贝日记》公诸于世,重见天日。也使得中国人民找到了这位“中国的辛德勒”。

魏特琳女士曾经在中国担任神职人员,身后留下了一部日记。其中1937~1941年期间的日记,约占其全部日记的四分之一,详细记载了她在金陵女子学校亲见亲闻亲身经历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的罪行及在此后数年间日军在南京实施殖民统治的情况。她由于保护南京妇女免于日本侵略军的蹂躏,而为南京市民所铭记。这些日记、报告与文章等在美国耶鲁大学特藏室里沉睡多年,于1995年被张纯如女士发现,并公诸于世。

张纯如在伯克莱大学演讲结束后,进入提问时间。第一位发问者是一位亚洲男士,来势汹汹地一边走上前一边语带恐吓地说,他们的团体正在搜集资料,要证明张纯如书上所写、所说的都是谎言。当时气氛颇为紧张,但张女士却神态自若地回复说,她欢迎任何的新的可靠的资料,又说:“寻找真理是我感兴趣的事。”她再强调自己不是特意要为日本人抹黑,因为她深信这也是人性的问题,所有人都应该自我警惕,从历史获得教训。

1997年12月,南京大屠杀60周年。张纯如历经两年,在南京访问了14位幸存者,参阅上千页的历史文献,在各种触目惊心资料的基础上出版了她英文版的《南京大屠杀》。这本书一经问世,震惊了英语国家,在美国连续数月位于排行榜首位,并且被评为年度最受读者喜爱的书籍。在随后数年内再版十余次,印刷接近100万册。她用她的努力和勇气,直面那一段惨绝人寰的历史,告诉世人:“人类残酷对待人类,用惨无人道的手段虐杀人类同胞的历史纪事,是一段漫长而悲伤的故事。如果要将这类恐怖的故事作一比较,那么,在世界历史中,很少有哪些暴行,在强度与规模上,能与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南京大屠杀相抗衡。

忘记屠杀就是第二次屠杀

张纯如说:“忘记屠杀,就是第二次屠杀。”美国评论家威尔在听完日本右翼“南京大屠杀虚构论”和看完她的书后说:“由于张的这本书,她终结了对南京的第二次强暴。”当屠杀真相被掩藏时,屠杀永远都是屠杀。只有屠杀为世人所知时,冤魂才能远离追杀,成为历史上的定格。

她可能都不知道,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华人在偶然间拿起这本《南京大屠杀》就再也不能释手,一气读完,泪流满面。有太多这样的故事,有太多这样的人,在美国、在法国、在马来西亚,在飞机上、在书店里、在网络中。有移居海外30多年的老华侨,有在南洋的第四代华人,他们不能停止阅读,因为那些文字疼痛而灼人,因为那些文字就烙在他们的根上。

有位老华侨说:作为一个来美定居30多年的“老华侨”,我很有“理由”不关心中国文化。比如说:对中国历史社会感到很遥远;既已入美国籍,落地生根;现实生活忙碌,哪有时间去想那么遥远、那么抽象的事;况且中国问题那么复杂,我这样一个文化边缘的人能起什么作用?可是4月17日那一天,我在柏克莱大学听张纯如讲南京大屠杀后,我的种种“理由”不得不丢进字纸篓。假如张纯如、拉贝都那么关心中国,我作为一个吃中国奶水、在中国文化土壤生长过,后来移民来美国的“老华侨”,真的没有理由不关心中国大地的一切吗?

可是,在用记忆丝线穿起无数同胞的同时,回顾这一段人类史最黑暗最恐怖的历史,张纯如也在忍受着巨大的精神煎熬。有什么人能在面对自己的同类,自己的同族被暴行残酷蹂躏的时候不会觉得撕肝裂胆、目眦欲裂呢?在《南京大屠杀》一书的写作过程中,张纯如经常“气得发抖、失眠噩梦、体重减轻、头发掉落”。她一个人替我们所有人完成了一项我们60年都未完成的责任,因此她也承受了我们所有人内心的折磨和痛苦。

华人对北美发展有巨大贡献

写完第二本书之后,张纯如把目光转向了150年前的美国。在那里,也有一群无声的同胞。作为苦力,大量华工从19世纪中叶进入美国,充当金矿矿工、铁路劳工。1865年,华人移民的人数激增至5万人,其中90%都是青年男子。同年,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招收了第一批50名中国劳工。看到中国人能吃苦、工资要求低,又十分顺从,这家公司便开始大量招收华人,总共有10多万华工参加了美国铁路的修筑。

华人的付出,为美国铁路建设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们的吃苦精神和工作水准甚至超过了爱尔兰劳工。1969年4月,一位雇用了华人劳工的老板说,他的工人每天可以铺设16公里铁轨。另一个雇用爱尔兰劳工的老板不服气。前者就表示愿以1万美元来赌个输赢。结果,华人劳工在12小时45分钟的时间内铺完了16公里多的铁轨。

在修完铁路以后,美国人担心中国劳工抢了他们饭碗,美国开始排华。1882年通过了排华法案,将华人赶出美国。150多年过去了,这些吃苦耐劳,为美国建设做出卓越贡献的同胞却被淡忘,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张纯如为了他们,也为了她自己,写了自己的第三本书《美国华裔史录》。

张纯如说,她12岁那年,一位白人同学问她,如果中国和美国发生战争,你会站在哪一边?张纯如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件事让她认识到,虽然她出生在美国,但在美国人的社会定义中,她不是美国人,而是拥有美国国籍的华人。因此,为了让人们认识到华人其实也是美国人的一部分,他们为美国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她写了这本书。

通过这本书,张纯如意识到“华人在美国的经历不是一条渐进的单线。他们作为模范少数族裔之一,并非像某些少数族裔那样是从受迫害的社会最底层渐渐发展到社会上层的。华人在美国处于周而复始的循环,美国社会对华人一直在容忍、接纳、疑虑和恐惧中旋转。”她依然同时站在镜子的两面,痛苦地挣扎。张纯如曾经表示,她把《美国华裔史录》一书当成是“她个人写给美国的情信”,可是这种情怀又有几人能懂呢?

生命不息探求不止

张纯如再次以IRIS CHANG的身份上路了。这次她以更大的胸怀,为她的第四本书进行研究旅行。这本书主要是描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菲律宾巴丹半岛和日军作战的美军坦克营官兵,他们后来被日军拘禁并残忍虐待。在一次外出做调查的旅行中,张纯如身心崩溃,不得不住院,住院后她继续与抑郁症抗争。从《南京大屠杀》到她近来准备写的美国二战被俘军人受日军虐待的历史,都是尽显人性恶劣、残忍血腥的历史。这些内容也与张纯如的病因不无关联。

悲剧最终还是发生了,2004年11月9日,在她最后给家人留下的字条中说,希望他们记得那个没生病前的张纯如,那个“曾全心投入生活”的张纯如,那个“为事业、写作和家人献身”的张纯如。

她希望家人记住谁?究竟是张纯如还是IRIS CHANG?记者曾在一本书的封面上看到过张纯如的亲笔签名,字如其人,3个字写的非常工整,每一笔都一丝不苟。中英文两个名字排在一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她曾丢失过张纯如这个名字,后来她又找了回来,而且为很多人找回了两段极为重要的历史。但是这好像依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还在这世间不断寻找着。

如今世间再没有了张纯如的身影,在她身后也无从寄托读者的哀思和感激之情。惟有风从远方吹来,也许只有在那遥远风声里,依稀还有着她的气息,还有她找寻的脚步声。

张纯如接受记者采访时曾表示:“我认为早婚对我的事业很有帮助,这样我就将本来会花在约会和建立男女关系等上面的精力和时间,放在我的写作上。”张纯如称丈夫是自己的“最好朋友,经济筹划人,精神咨询家,按摩师”,虽然种族不同,但彼此有很多共同点。她希望将来有三个孩子。张纯如的儿子叫克里斯托佛·道格拉斯,2岁3个月大。

张纯如为何自杀?

许多人在得知张也如杀的消息后,都有一种心被刀片似地划了一下,震惊,无言。许多人从未见过张纯如,但她的死却让千千万万人格外心痛。张纯如在谈她的作品《美国华裔史录》时谈到,如果你的写作是因为害怕出版后的结果会引起争议,那么你一定要完成。现在,张纯如走了,即使再坚强的女性,遇到张纯如面对的压力,也会难以忍受下去!她为何自杀?此间有专家分析,有两个原因是不可分的:对人类的绝望和忧郁症让她不能自拔,外界的压力使她整日处于惊恐不安之中。

对人类的绝望,是张纯如自杀的宏观原因。她的英文版《南京大屠杀》和《美国华裔史录》,硬封面厚得像砖头,拿在手里很沉。她要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做采访调查,才能写出这样两本书。读她的书,许多读者都会对人类的兽性和仇恨,产生愤怒与绝望。作为作者,张纯如不仅在写作的准备和动笔中要忍受这种愤怒而绝望的煎熬,而且在这两本书的宣传和推销中,还要不断地重覆这种煎熬。她的忧郁症也许早在那时就已埋伏下来了。这很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预料到。当她意识到时,却可能太晚了。

张纯如这两本书的社会价值和历史意义是划时代的。《南京大屠杀》一书被《纽约时报》称之“60多年首次打破中、日、美国的沉默”,用英文向全世界详尽地揭露日本当年的兽性之极。张纯如也因此不断收到日本极右派的恐吓与骚扰。因《南京大屠杀》的影响力,《美国华裔史录》比任何以往有关美国华人的书都引起重视,虽然美国主流社会对此无动于衷。

这个世界适者生存变得越来越残酷,人自私的本性从未改变,个人和作为人的集体的种族或国家,所作所为无不打上自私的烙印。这种烙印,在某既定时刻是不可思议的兽性、仇恨和丧失良心或无动于衷。中文有句名言,“士可杀不可辱”。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英文没用“大屠杀”而用“强奸”来命名,更让华人感觉强奸比屠杀感到耻辱。

这样一个恬静内向的女子以心血和泪水写出这两本带来争议的书,需要异常非凡的毅力和勇气。可是,且不说亚洲各国人民向日本清算血债的事情至今尙未结束,就是和日本人民友好不等于不需要把历史问题说清楚的关系,至今还有很多人没有搞清。人性若不过如此,的确可悲。但愿,有一天我们的后代会意识到张纯如这两本书的价值。

抛下了丈夫和孩子,张纯如去了,才36岁。难道她的忧郁症那么强大而使其一无反顾选择了自杀?也许,她内心有秘密,我们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我很肯定:她所写的内容迫使她要经历心理磨难,这是不可避免的。她在撰写这两本书的过程中,一定掉了很多眼泪,悲恸和哀伤一定常笼罩她的内心。这对她的神经内耗太大。而来自外界的威胁和恐吓,更加速或直接引发了忧郁症,使得噩梦老是光顾她,她无法摆脱。她是内向的女子,独自消化,以致精神崩溃。

张纯如活得很认真,很正直,而现实告诉她,世人像她那么执着地要了解历史真相和答案的人并不多。历史和现实重叠地违背了她的意愿。最后,她一走了之。这绝不是她的错。甚至她生前可能从未想到要走这条路。只是她太喜欢写作,只是她祖父的故事没有足够的资料让她寻找真相和答案。于是,她自己寻找。当她找到了真相和答案,却为真相和答案献出了生命。

死比生让人学到更多的东西。张纯如为何自杀?世人在询问中,再次坚定了信念:只要历史真面目被人遮掩,犯罪者就永远得不到世人的原谅和尊重。日本军国主义者在历史上犯下的暴行吞噬了无数无辜的生命,如今又让历史学家张纯如走上了绝路,但愿张纯如的死能给我们带来一些反思和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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